白居易和元稹的量子纠缠
唐诗为镜照汗青
第二十五章(上)
垂死病中惊坐起 我词多是寄君诗
很多男人被骂为“重色轻友”,元稹则是反其道而行之。他对身边的女子常常负心薄幸,对白居易这个知交朋友却非常珍惜,可称为“重友轻色”。元稹二十五岁时报考书判拔萃科,时年三十二岁的白居易同期参加考试,两人同科登第,一起被授予“校书郎”之职。元白二人从此结为诗友,交情日渐深厚。
元白之交
元和四年,元稹去东川出差路经梁州时,晚上梦见自己和白居易、李杓直(李十一)同游曲江慈恩寺。一觉醒来,听见屋外亭吏在大呼小叫地安排行程,他才惊悟自己已经不在长安,而是人在旅途,当时就提笔写下这首《梁州梦》,寄给在长安的白居易: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过了几日,元稹收到了来自白居易的一封信,心中十分讶异。因为掐指一算日子,自己的去信应该刚刚到达白居易的手中,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回信了呢?元稹赶紧拆封一看,白居易在信中写道:“昨天我和李杓直、弟弟白行简三人一起到曲江慈恩寺游玩,喝酒时想起了好兄弟你,所以写下了这首《同李十一醉忆元九》,并托人将它寄给旅途中的你。”全诗如下: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元稹一看信末的落款日期,原来白居易去慈恩寺的日子,正是自己做梦和他们一起去游玩的那天,不禁叹息不已。这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两首诗也因此传为千古佳话。大慈恩寺是武则天的老公唐高宗李治为了追念其母长孙皇后的慈恩而下令建造的,所以起了这个名。该寺的第一任住持是大名鼎鼎的如来佛弟子金蝉子唐三藏玄奘法师,他督造寺中的大雁塔正是为了储藏那些从天竺带回来的经书。
白居易带去同游慈恩寺的亲弟弟白行简,和兄长的名字是一副意味深长的对仗。《中庸》中有一句“君子居易以俟命”,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论语》中有一句“居敬而行简”。“居易”“行简”两个词出处不同,却凑成了天然绝对,看来白氏兄弟的父亲为他们起名大有深意,希望儿子们都能有颗平常心。
对白居易和元稹这样前途光明的年轻中央官员来说,相互之间交个春风满面的朋友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就像刘禹锡和柳宗元的友谊一样,白元两人也是在患难之中才渐渐真情尽显的。白居易的母亲过世,按当时的制度要丁忧辞官回家守丧三年。不能出来做官,自然没有俸禄收入。在白居易贫病交加之时,平日的其他朋友没人能帮上什么大忙。这个时间段元稹正因为和仇士良打架一事被贬江陵,也是状况不佳,却固定地分出自己俸禄中的一大块来接济白居易的生活。一个人在绰绰有余的时候去帮助别人,那叫搞慈善;而在自己也不宽裕的时候还能帮助别人,那才叫慷慨。我搞过慈善,但好像还没有慷慨过,所以我在自己做不到的这一点上很欣赏元稹,不论他有多少缺点。白居易有感于元稹的真挚友谊,在元和九年写下了这首《寄元九》:
一病经四年,亲朋书信断。
穷通合易交,自笑知何晚。
元君在荆楚,去日唯云远。
彼独是何人,心如石不转。
忧我贫病身,书来唯劝勉。
上言少愁苦,下道加餐饭。
怜君为谪吏,穷薄家贫褊。
三寄衣食资,数盈二十万。
岂是贪衣食,感君心缱绻。
念我口中食,分君身上暖。
不因身病久,不因命多蹇。
平生亲友心,岂得知深浅。
每次读这首诗,我都能感觉到那种人之相交贵在知心的温暖情谊。现在有人一写唐朝诗人之间的深情厚谊,就喜欢用“好基友”这个词开玩笑地描述前人这种古道热肠的友情,于古人无损,于自己却会因此而显得浅薄。一个知道写诗之难而又能写得出神入化的人,对于能够结识一位水平相当的知音所产生的幸运感和惺惺相惜之念,无此胸怀的人恐怕确实难以理解。
三游洞
元和十年,丁忧结束后刚恢复做官没多久的白居易又因为上书言事而被贬为江州司马,他就是在那里写下的《琵琶行》。元稹当时被贬官通州,身染重病卧床不起,在半夜里听到挚友蒙冤被贬的消息,居然震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强撑病体,在昏暗的如豆灯火下写出《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诗中描写周围的景物暗淡凄凉,对好友的担心挂念之情浓郁深厚。元稹将这首诗寄到江州以后,白居易读了非常感慨,两年间反复吟诵。他写了一封《与元微之书》,在信中将元稹原诗全文抄录,随后写道:“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元稹接到白居易从江州的来信,感动得泪流满面,妻女见了惊慌失措,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元稹有感于此,又写了一首七绝《得乐天书》: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元和十四年,白居易终于离开了“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的江州,升任忠州(今重庆忠县)刺史,带着弟弟白行简同行赴任。想到这一路上很可能会遇到多年未见的好友元稹,白居易心情很激动,“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看看有没有之前元稹留下的诗句能够提供线索帮助两人早日接上头。估计上天都被他们感动了,一定要帮助这对朋友见面,两人终于在夷陵地界相会,此地便是三国时陆逊大破刘备倾国之兵的古战场。
因为两人赴任的路线方向相反,第二天元稹宁愿走回头路也要送白居易一程。第三天,不忍分别的白居易又投桃报李地回头送了元稹一程。两艘船这样在江水上来回做了一番无用功,又回到两天前出发的地点西陵峡。也许有人觉得他们这样可笑,但我觉得他们很可爱。在西陵峡口两人决定,谁也不能再送对方,否则这样下去明年也到不了目的地,还是吃一顿分别前最后的午餐吧。难得重逢后又将分手的饮宴,自然是不停地“劝君更尽一杯酒”。野外没有正规的洗手间,喝得肚皮鼓胀的白居易只能往山中无人之处去寻找方便之地,没想到竟然因此发现了一处景色独特的天然溶洞。
此洞风景绝佳,白居易、白行简、元稹三人徘徊其中,从下午一直逛到夜晚都不忍离去。元稹提议道:“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白居易为三人之诗作了序言:“以吾三人始游,故为三游洞。”这就是现在宜昌著名的景点三游洞名字的得来。经过元稹和白居易的诗文推广,此洞名声大噪,很多文人雅士都慕名前来游览。到了宋朝,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出川赴京途经夷陵,也专门上岸游览了此洞,并各自赋诗一首题于洞中。人们将白居易、白行简、元稹那次称为“前三游”,将苏氏父子这次称为“后三游”,二者成为三游洞最好的名片。
商玲珑
大概白居易和元稹的关系实在太好了,现在有人看不过眼一定要给他们搞点波澜出来,便说他俩和余杭知名歌伎商玲珑搞过三角恋,还为此闹过不愉快。但本人除了网上的八卦文章之外,没有看到过这个说法的出处。对历史人物的戏说演义,如果能帮助大家了解这些人物,会是很好的调味品;但如果与人物本来的性格和关系大相径庭,效果就适得其反。白居易和元稹的友情至死方休,不曾因为商玲珑起过波折。
白居易在杭州做官时,很喜欢听商玲珑唱歌。商玲珑所唱的流行歌曲,大多是当时诗人所写,其中包括元白两人的作品。白居易听着自己年轻时的诗作,忆及昔日感叹韶华易逝,为此作诗云:
腰间紫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
玲珑玲珑奈老何,使君歌了汝还歌。
正在绍兴担任浙东观察使的元稹听说商玲珑的歌唱水平不输于与自己打得火热的刘采春,就用厚礼邀请她来绍兴住了一个多月,将她的拿手曲目统统欣赏了一遍。当然元稹在商玲珑的歌中也听到了不少自己的诗作,而其中许多都是当年写给白居易的,想起两人之间二十年的深情厚谊,感慨良多。商玲珑回杭州之时,元稹作诗为她送行,兼寄白居易,这首诗便是《重赠乐天》:
休遣玲珑唱我词,我词多是寄君诗。
却向江边整回棹,月落潮平是去时。
元稹在武昌去世后,白居易仰天长叹,含泪写下祷文《祭元微之文》,对两人多年的交情进行了总结:“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播于人间。”而如今,“六十衰翁,灰心血泪,引酒再奠,抚棺一呼。”悲彻骨髓之感,令人不忍卒读。痛失好友元稹的白居易,和痛失好友柳宗元的刘禹锡,两位珍惜友情的老人彼此之间惺惺相惜,有幸在晚年结成了好伙伴。他俩经常诗酒唱和,还一起跑到退休的裴度那里游玩终日,可算是老人家们的赏心乐事,也聊以让我们这些为古人担忧者欣慰了。白居易写过《咏老赠梦得》,对健康状况江河日下的无奈、对知己友情的珍惜、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观都一览无余:
与君俱老也,自问老何如。
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
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
懒照新磨镜,休看小字书。
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
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馀。
而刘禹锡以一首《酬乐天咏老见示》回应: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
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炙为随年。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此诗开篇与白乐天有同病相怜之叹,但一路读下去,刘禹锡那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之情跃然纸上,很符合他一生中一以贯之的乐观积极性格,格调比之白诗明显高了一层。
白居易作为文坛泰斗,写墓志铭的市场价格非常高。元稹家人请白居易写墓志铭,他自然是义不容辞。元家事后送给他的润笔费是包括车马、绫帛、银鞍、玉带等在内价值约七十万钱的财物,相当于州司马一年的俸禄,在历史上也是很惊人的记录。白居易几次三番推辞不掉,最后只能收下,转手又全部捐给了香山寺替元稹“做功德”。这篇白居易为元稹所写的墓志铭如今很难找到了,但元稹自己倒是为另一位大有名气的人物写过一篇大有名气的墓志铭,结果引起了一场热闹而影响深远的笔墨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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