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官妓过不去的朱熹
宋词一阕话古今
第二十九章(中)
花开花落自有时 万紫千红总是春
杀伐决断
与一般想象不同,朱熹推崇的圣人之道并非温良恭俭让,而是颇有孔子诛少正卯的杀伐决断之风。
宋光宗绍熙五年时,湖南瑶民揭竿造反,朱熹被任命为潭州(今湖南长沙)知州去镇抚当地。有天他突然接到一封来自京师的密信,原来是好友知枢密院事赵汝愚第一时间告诉他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已立嘉王为今上,当首以经筵召公。”意即光宗皇帝已经将皇位禅让给儿子嘉王(宁宗),当今天子马上就要召您入京担任御前讲席,随后定当重用。
朱熹当然明白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心头一阵大喜。但他马上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便将密信藏入袖中,对身边的人也绝口不提这个喜讯,径直到监狱中点出十八名囚犯立即斩首。死刑刚执行完毕,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诏令就送到了知州衙门,然并卵。
也许朱熹这么做是为了让那些囚犯罪有应得,免得他们出狱再危害社会,好比胡林翼将军安慰曾国藩的那句“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但这并不是朱熹唯一一次心狠手辣,更著名的是他摧残女词人严蕊的故事。
朱熹
飞章交奏
严蕊原名周幼芳,出身寒微,沦为台州官妓后改艺名为严蕊。她自小习得歌舞丝竹、琴棋书画,长大后又熟知史书、长于写词、能言会道,色艺冠绝一时,芳名传遍四方,有不远千里而登门欲得一见者。
按照宋朝的制度,官员如果有酒席招待,可以召下属官妓来歌舞陪酒,但不许私侍寝席,违者严处。所以虽然台州知州唐仲友十分欣赏严蕊,也不敢越此界限,只是每到良辰佳节或者宴请宾客时,必定召她来侍酒。
某个桃花盛开的春日,唐仲友设宴邀请了许多名人雅士赋诗绘画,严蕊也在席间陪侍。唐大人有意让严蕊在众人面前一展才华,便指着一树分红白双色的桃花,令她以此为题填词一首。严蕊略略思索,挥笔而成一阕《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这一树繁花,白色的像梨花但似是而非,红色的像杏花也似是而非,那到底是什么花儿呢?北宋理学家邵雍曾有“疑是蕊宫双姐妹,一时携手嫁东风”之句咏双色桃花,严蕊遂先借“东风”一词暗示答案。末句再用武陵桃花源的典故,将境界更推高一层。席上众人见此词构思精巧、用典切题,无不赞叹。唐仲友大喜,立赏严蕊绢帛两匹。
严蕊
席间有一位名士陈亮,与唐仲友乃是金华同乡,见唐大人今日兴致很高,赶紧低声相求一事。原来他与另一位官妓相好,想请唐大人为她脱了妓籍,这样自己才能将她娶走。唐仲友像很多人一样,喝酒的时候什么事都好说,当场一拍胸脯答应了。
第二天那位官妓来求见,想办脱籍之事。唐仲友已然酒醒,想起自己不大看得起朱熹的理学,而陈亮则是朱熹的好友,与自己素来互不相让。这家伙昨天居然趁我喝高了来相求,而我也真喝高了居然还答应他,后悔不迭。唐大人看着跪在下面的女子问道:“你想脱籍跟从陈官人而去吗?”女子点头:“多谢大人成全。”唐仲友冷笑一声:“那你得做好忍饥受冻的准备喽。”那女子心里一惊:“陈官人平素挥金如土,我想他定是家财万贯,方才愿意脱籍跟他。听知府大人此言的意思,难道他就是个空架子来哄我的?”联想到平时的一些细节,竟然越想越气,也不求脱籍之事了,径直告辞而退。
她刚到家,陈亮就兴冲冲地跑来问今天唐大人是否已经把事情办妥。女子闪烁其词不予答复,也不像平时那样婉转奉承陈亮,反而开始旁敲侧击地对他进行起资产状况调查。陈亮既窘且愤,拂袖而去。出了门一分析,估计女子的这个大转变八成是被唐仲友挑唆的,不由地越想越气,一番盘算之后,便急忙去见朱熹。
原来那一年浙东饥荒,朱熹因之前在江西救灾有方,被宰相王淮荐为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巡按各州县,职级在唐仲友之上。陈亮见了老友朱熹,寒暄已毕便故意说:“我刚从台州来,那边饥荒甚重。”朱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问道:“台州知州唐大人最近有什么高论?”陈亮正等着这句问话呢,马上回答:“唐大人说您连字都没识得几个,怎么能当浙东提举。”
陈亮
朱熹听后大怒,立即启程直奔台州,由头是要“巡查冤情”。在路上便飞章弹劾“知台州唐仲友催督税租,急于星火,民不聊生”。唐仲友听说朱熹星夜到了台州,被搞得措手不及出迎稍慢。朱熹认为他轻慢自己,益加愠怒,第二天即命手下去城内打听唐仲友的政声,不要听成绩,只要听劣迹。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有人来报:“听闻唐大人对官妓严蕊甚是喜爱。”朱熹大喜,连上几道奏章弹劾唐仲友,罪名之一便是违规与官妓有染。唐仲友闻讯,也上奏辩解反击,两人“飞章交奏”,政治斗争牵扯上桃色新闻,好不热闹。
铁骨铮铮
朱唐二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朱熹发现如果没有铁证扳不倒唐仲友,就想在官妓一事上打开缺口,当下发签拿人,将严蕊抓来拷问。按朱大人的为官经验,对严蕊这样一个弱质女子用上恐吓和刑讯手段,想要什么口供都是立等可取。不料严蕊在狱中被审了一个月,无论如何拷打,也不肯招认与唐仲友有染。朱熹审得自己都累了,还不愿放弃,便把严蕊从台州移送到绍兴府异地关押,交给当地官员继续追审。
绍兴知府秉承上官意旨,对严蕊每隔几天就是一顿杖打逼问,又是一个月的牢狱下来,她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但依然没有一个字提到唐仲友。狱卒对这个女子的硬骨头很是惊奇,便换上另外一种常用的诱供方法:“按这个罪名不过也就是杖责,况且你已经受过杖了,又不会再打你一遍,为什么不早点招认了呢?”严蕊勉力答道:“我身为贱妓,纵然真与太守有染,按律亦不至死罪,确实该早点承认。然而是非黑白不可颠倒,岂能说谎污蔑士大夫?我宁死也不会诬告他人。”身体虽然虚弱,字字掷地有声。狱卒没能完成任务,大怒而又无可奈何,只能再痛打她一顿以发泄失望。严蕊身受酷刑长达两月,被折磨得已经命悬一线,反而声誉鹊起。此事传出后引得朝野一片议论,甚至达到宋孝宗耳中。
有一日宰相王淮入内奏事,孝宗便问:“朱熹弹劾唐仲友一事,卿怎么看?”王淮微笑答道:“唐与政崇尚东坡先生的人品学问,朱元晦则是伊川先生(程颐)的再传弟子。伊川看东坡不顺眼,朱元晦自然也看唐与政不顺眼。依微臣看来,此事不过是两个秀才争闲气罢了。”孝宗心想,王淮是朱熹的举荐者,也是唐仲友的同乡,与两人亲疏相当,所言当为公允,接着又问:“那该当如何处置?”王淮建议:“可将两人都平调离开台州,隔得远远的,互不相属就是。”孝宗点头准奏。
宋孝宗
随后岳飞之子岳霖出任浙东提点刑狱(大宋提刑官),一到任即将严蕊从大牢中带出来过堂,只见她已奄奄一息,不由地心生怜悯:“本官久闻你是才女,可作词一首以自陈。”严蕊不假思索,口占一阕《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我从事世人眼中的贱业并不是因为喜爱穿金戴银的风尘生活,也不知道自己沦落的真正原因,大概只能用冥冥不可知的“前世因缘”来解释吧。正如花开花落的时节全靠司春之神东君做主一样,我这种低微之人的命运也不能自控,而是依赖您这样的掌权者。若能像普通女子一样用朴素的山花插满头,我宁愿消失于山野人海,也不必问我的归宿了。
有对身世的自伤,也盼望岳大人能成为护花的东君。岳霖本就知悉严蕊的冤情,已打定主意要开脱她,现又见她在极度不利的场合中面对能够操控自己命运的长官也不低声下气,而是不卑不亢委婉含蓄地请求,心中更是怜惜她的风骨,当即宣判其无罪释放,并且脱籍从良。传说严蕊后来嫁给了一个丧妻的赵宋宗室,算是好女子有好报。
朱熹在上述故事中名声大损,加深了人们心目中宋明儒家那种不近人情的形象。而且看样子严蕊的文才并未给朱熹留下深刻印象,因为他曾说:“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没有提到差点死在他手里的严蕊。魏夫人乃北宋宰相曾布的夫人魏玩,代表作之一是《定风波》:
不是无心惜落花,落花无意恋春华。
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
把酒临风千种恨,难问,梦回云散见天涯。
妙舞清歌谁是主,回顾,高城不见夕阳斜。
此词的意境与杜秋娘《金缕衣》的“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颇有关联,这种悲花伤春的格调似乎是女性作者的专长。除了严蕊,朱熹明显还遗漏了另一位才女,即陈廷焯所言“宋妇人能诗词者不少,易安为冠,次则朱淑真,次则魏夫人也”,那位排名在李易安之后、魏夫人之前的朱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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